故乡的山水对我来说是特别的存在,哺育我长大、目送我出行、盼等我归途。依山傍水是对故乡最好的写照,一条由北向南的江水把高山劈出峡谷,蜿蜒而下,两岸峡谷山坳对应相望,这边是香格里拉,那边是丽江,金沙江的江畔上有我的家。地壳运动造就了金沙江天然奇观,也孕育了代代相传的江边人。
从前,听大人说我们生活在“江边”,一直以为是长江,后来了解到其实是长江的源头——金沙江,当时莫名觉得很自豪,我竟然住在长江上游,源远流长的长江水竟是从家门口流过的。因为有了这一汪江水,沿江两岸多了灵动的气息,把整个江畔都带活了,也正是这如油的江水,使得村庄气候温暖,青山四季如春,粮食出产甚好,瓜果蔬菜珍奇花卉样样俱全,自给自足的生活样貌得到很好延续,从以前到现在。
小时候,金沙江对我来说是畏惧而神秘的存在。江岸杂草树木丛生,在江风长长的“呼呼”声中张牙舞爪,江水黑得深不见底,气势磅礴凶狠狠地流淌着,看得人眼睛晕眩,感觉自己渺小得掉下去都溅不起水花。那时大人总是严厉地说“不能去江边玩!”,编一套牛鬼蛇神的胡话来怔住我们,更增加了神秘感和恐惧感。对于谣传的一些场景我从没见过,但是下水游泳“落水”的事件听过不少,也明白了父母的良苦用心,自然而然的远离了江边,即使同伴相约去“哄小鱼”也能坚定的拒绝,冒险的事确实没敢去做。因为我的家坐落在山脚高地,在二楼阳台可以远眺金沙江,阳光把江面照得亮堂堂的,静止得像一条玉带,让人内心平静,远观的确比近景好多了。大人们很会讲在民间流传的故事,关于孝老爱亲、生肖趣事、年成节令、种植习惯等等,但是金沙江的传说却是最美丽的,其中“金沙三姊妹”的故事印象尤为深刻。金沙江、怒江、澜沧江三姊妹结伴出游从北向南,金沙江贪玩,中途发生争执,怒江、澜沧江自己走了,金沙江在石鼓被玉龙雪山、哈巴雪山两兄弟牵手拦住,遇到老君山神力相助把两座雪山劈开,金沙江转弯向东而行,两弟兄分开后继续用虎跳峡阻拦,金沙江生气地跳下虎跳峡,受到老君山指点后心平气和的沿路而下奔向太阳升起的东方。传说把金沙江描述得美丽动人,其中的人物与如今的长江第一湾、玉龙雪山、哈巴雪山、老君山、虎跳峡等相呼应,在古老而动人的典故中,我想象着披着金色长发的少女一路南下再向东而行去往美丽的国度,那条江流淌的真的是闪闪发亮的金沙,但是传说和现实不一样,当时我眼里看到的金沙江却是另一番景象,理解不了也发现不了其中的美,心存疑惑却又满怀想象。
中学时期,意外拉近了和金沙江的距离。那时的香格里拉县第二中学就建在金沙江边,我进入二中读书期间正值教学辉煌时期,在全县也是排得上位的,培养并送走了一批批优秀的学长学姐。记忆中学校范围很大,从教学楼、宿舍区到足球场用跑也要好久,虽然学校设施简陋、条件艰苦,但是学习的氛围是好的。自习时间,可以看到散落各处的学生苦读,我最喜欢走在江边天然的草场上背书,那些从课本上掉落的字句一一融入泥土和草丛,从眼睛、嘴巴、鼻子、耳朵落入我的脑海和心间,总觉得在书香浸润的时光中学校周围的花草树木长得格外鲜活、靓丽,仿佛这些读书声成为了它们生长不可缺失的养分之一。当时,很喜欢上体育课,因为操场周围没有高墙栅栏,一颗颗杉树围成篮球场、足球场,与天然草场自然融合,可以闻着草香上课,香甜的空气仿佛可以直接大口大口地吃掉,在里面奔跑无比的自由、惬意。三年的时光,江边变成了一个可爱的词,不知不觉我不再畏惧、反感,反而很怀念那个我曾经度过花样年华的地方。
后来,对金沙江有了更深的认识。长大了外出机会就多了,坐车行驶在江岸弯弯曲曲的公路上,沿途风景闯入眼帘,各种美景扑面而来,春夏秋冬各有姿态,突然感觉推开了一道认识世界的新大门,欣喜的同时心存内疚误会这条江太久,错过了太多美景,但是我知道,这一次我与传说中的金沙姑娘相遇了。喜欢春日江水苏醒的样子,在柳树嫩芽破皮的声音中缓慢睁开眼睛,用小手拍打着鹅卵石和干瘪的沙滩,在回暖的日子里慢慢长大;喜欢夏日江水奔腾的样子,在两岸树木鸟雀的喧闹声中放肆吼叫,用炽热的爱拥抱这片思念已久的土地,在无尽的绵绵细雨中变得强大;喜欢秋日江水内敛的样子,在满面色彩的容貌中窥视自己的内心,用潮水褪去的脚步留下或深或浅的斑驳小岛,在燕子南飞时深情地注视天空;喜欢冬日江水沉睡的样子,在碧绿青蓝的变换中与枯草落木为伴,用波光皱面发出呓语与时空交流,在万般静籁中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。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,金沙江的四季美景总是如期而至,不快不慢、不多不少,遗世独立不被打扰。
现在,对金沙江有了朴素而深沉的感情。多年的相处中,它带给了我太多的惊喜和回忆,心中的独一份也有了它的位置。父母不太喜欢外出,即便游玩就医、到子女家小住几日都是要赶着回去的,当车行驶到江边时总会说一句“见到江水心里就安逸了!”。父辈母辈青年时代家乡不通公路,除了翻山越岭牛背马驮,联系外界的就是这悠悠的江水,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仿佛在父亲的记忆中烙上了烙印,是那样的清晰和立体。父亲19岁时曾被队里派到运粮队放船,那时还在吃“大锅饭”,交工的粮食需要走水路运出,来回要一周左右时间,出发前需要把上百斤的粮包背上船,沿途顺水而下倒是轻松,到目的地再逐一背下船,装满回运的物品,回程极其艰难,需要用绳子拉着重船逆流而上。父亲的记忆仿佛过滤掉了艰苦岁月的沉重和不易,把这些事说得很轻巧,也很有趣,如途中住在船上过着集体生活,大家一起听收音机等待好节目,一起捕鱼改善生活,晚上躺在甲板上看漫天星星,听着活蹦乱跳的鱼在盆里蹦跶,沿途有赶集的村镇还可以去玩耍一番……苦中作乐的青春记忆美好又让人心疼。母亲也说,年轻时喜欢到江对面看电影,搬着小板凳摸黑划船过江,曾经还偷偷捡过未曾谋面的父亲的鱼,还有经常跟外公到江边“刷鱼”、撒网,那时的江鱼又大又多,可以倒插在竹篮里背回家,吃不完的还可以腌制在罐子里,这种幸福感在那段岁月里就是一把浸润心间的蜜糖。金沙江不仅承载了父母的往事回忆和念想,也满足了我的所有期待和想象,我喜欢一遍又一遍地听这些故事,仿佛置身其中过着两遍人生。
时光如水,流年就像奔向大海的江水溜走了一茬又一茬,当初的家乡换了模样,金沙江却还是那条江,跨越时空却未曾改变模样,我对它既满心喜爱又心存感激,既报以深情又充满敬畏,它赋予了“江边”无穷的生命和力量。“江边”不只是家乡的代名词,更是我的来路和归处,之前总觉得回家的路好远,拐无数的弯拉长了时间,如今驱车行驶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,每一棵树、每一个路口、每一页江水都印在了脑海中,感觉少了什么这条路就不完整了,因为这些特别的存在便喜欢上了这些个弯弯道道,也爱上了弯弯道道旁边的金沙江。
金沙送轻舟,游子盼归程;青山过南雁,故人醉乡情。
故乡安好我便甚好!(吴晓松)